柳官儿一下变了脸色,一张赵子龙的俏面孔沉得铁青。
一句问得明官儿怔然,一滴泪打桃花目中溢出来也没留意。
“你以为你是哪一个?”柳官儿正色:“相府家班是你抓得尖的?难
我不服气便能要你的强?”
“从来你也算养,除去练功苦些,连个柴火都不要你烧,比中等人家的少爷还尊贵些。可若为这个便觉着万事由得你,那可就错得不止半点了。”
“纨绔子弟我演不过你。”哪有这样夸人的,明官儿边生了气,边却一阵心热,“哥真不怪我?”
明官儿没说话,柳官儿表情认真起来。
明官儿悚然,心直往下沉,不单怕柳哥这话,连说话的柳哥也怕起来。
“我要唱,要唱柳梦梅!便是要唱,有人听,我唱,没人听,我也要唱!”
“哥的一手花枪、几十个跟斗,五爷爷填的那些曲子,临川爷爷的‘画墙西正南侧左’,都只是玩意儿?那我们还唱的甚么!”明官儿一时情急红了脸。
明官儿被说得一笑,笑完又低了。“哥,……你不想回去么?公……”话没敢说完。“……你不忧心五爷爷么?”
柳官儿瞅着明官儿不禁有些自悔,到底说得早了。“我问你,当初为何留下,又为何要唱?”
“今日王爷多看你一眼,是几位爷爷抬举你。明日爷爷要抬举旁人,也没有你争竞的余地。这次秋宴是咱家大事,要你上的是三爷爷,不让我上的也是三爷爷。便是恼,我恼不到你上。”
柳官儿一阵心酸,半晌才笑:“这便是了,哪有甚么为甚么,喜欢便唱,旁人那些腌臜心思,听到也当不听到才是。”说着抬手去抹明官儿泪水,“你只
作你乐意作的,别怕,有我和五爷爷在,那些奉席递酒的事儿,高兴去便去,不高兴就不伺候。便是哪出你不愿意作,便不作。有哥在,甚么都别怕!”
“怪你甚么?抢我风?”
”
柳官儿随手拾一颗冬枣递与明官儿,“你唱得自不差。便说如今才倒了仓,未必好过我去,可你一扮相强我岂是半点?几位爷爷抬举你自有
理,王爷跟前谁敢儿戏?到底我
上豪侠气重些,碰上《西园》这等‘子弟’人物我真不如你。”
明官儿打小只知练功,几乎不曾出过家门,哪里晓得外如何作践风
,初次听来竟是锥子锥在心上。
明官儿被说得唤一声“哥”几乎收不住眼泪,柳官儿还:“我被你们叫一声哥,有我在一日便护你们一日。再过些年,等我们明哥儿出息了,就轮着明哥儿再去护着别人了。”
明官儿一惊,“那么哥呢?哥要去哪儿?咱们不一起了么?”
“急也没用,将南都这事好生应付过去,莫给五爷爷添乱才是。”
明官儿立时红了眼圈,满腔不舍却难出口,柳官儿瞧得笑出来,“行了,我不过随口说说,没谱的事儿呢。傻小子,怨不得那几个成天叫你明大小姐,当真要临风洒泪了。以后他们再叫你这尊讳我可不拦着。”说着再给明官儿抹一把泪水。
“便是咱家几位爷爷特殊些,你也记着,贵人跟前再得面,出了家门,世人仍是‘娼优
伶’地看咱们。那些得势时听的好话、得的气派,没甚么好当真的。等从那高台上下来,才知世人甚么嘴脸。”
宋家家风不同,优伶们自来是主子般的供着。家班皆是良家子,便有明官儿这样买来的,也是家主天当面便将
契烧了,要投家的随他投家,愿留下的才仔细教养戏文。
柳官儿从未有过的肃然。“听仔细了,上、口上功夫自然松懈不得,可便是下足了,谁能成角儿也不是你我说了算的。”
明官儿从没听过这样话,惊得哑口无言。
明官儿睁着一双泪眼,许多旧事翻上心。那时被人卖进宋家,方进门,上代班主梅官儿一人立在空
的戏台上甩着袖子正教《幽媾》,笛师在旁伴奏,横笛悠扬、
箫幽咽,梅官儿句句
情、
连婉转,戏台旁一株春杏正当盛放、满树烟云。梅官儿低
扫过他一眼,眼底是似有似无的笑,“小姐啊,你耳朵儿云鬓月侵芽,可知他一些些都听的俺伤情话?”一字字缠绵进他心底。
“咱家不比别家,没个在乐籍的。”
——江左宋氏,艺绝当世。纯仁祖父宋汝默当日官至首揆,挂印还乡后亲组家班排演昆戏,《西厢》、《牡丹》无所不作,一套《鲛绡记》冠绝一时。
“咱们是优伶。优伶是甚么?官人的玩意儿。唱得再好、作得再好,卖出二千两银子,也叫个‘玩意儿’。今日你肯唱,爷爷们好生哄着你唱。到你不肯唱、唱不动时,看爷爷由不由你?”
柳官儿缓缓沉声,“如今还早,到时候你自然知。”
明官儿一脸怔然,柳官儿停片刻,沉了面孔又:“有些话说与你也怕忒早,讲深了伤你的心。可话既到这,也算与你提个醒。”